1
更远一点,草坡上昆虫正在细嚼青草。寂静的午后,我确信没有什么能改变一条小径的方向。向左,树影用全部搜寻着大地的气息;再向左,过了花期的风吹过村庄之后,溃散在一大片的丛林中。一个把左当作中心的人很容易迷路。于是我只能用更左来纠正已经产生的错误:左脑思考,左侧位睡,举左手,睁左眼。可是我怎么也学不会用左手吃饭。正像我怎么也不习惯从右侧公路进入村庄。
轮胎在机耕路滚动所发生的速度,即便再快也不及村庄的衰老。年轮走出树心,从这条路被运送出去,它们走进城市,在茫茫人海中连年龄也被占据。一棵树走远了,一群人走远了。一个地理方位上的区域就要淡出人们的视线了。
2
当然,这是渺小的。
细微之处总有神秘牵扯其中,我甚至怀疑我们的背井离乡,是否有足够的慎重。我看见浸润在黄昏里的树乘风吹起的涟漪,仿佛丝丝如缕的往昔日常。
月亮升起的时候,屋子周边有许多虫鸣声,母亲筛谷子或是剥毛豆的声响是无法掩盖的。这时候,我也会坐在离母亲不远处的方位,整理父亲从地里收回来的菜。油冬菜、萝卜等等。一担一担的,都要将它们去泥整理好,然后洗净、曝干。做这些,我是乐意的,并且在内心能获得真诚的喜悦。母亲常说,这是一个好时代,种地自由,食品买卖也自由。我们随时可以给自己做丰盛的早餐或晚餐。备足菜食的配料以及烧灶的柴禾以后,我们可以选择任何一种烹调方法,蒸、煮、煎、炒、焖均可,或营养的或清淡的也可。这些,能让我们更好地工作,更好地投身于春耕或者秋收的事业当中去。更重要的是,这些让人明确生活的存在。
我总是喜欢一个人在村庄的深处持续安静。尽管我不苛求这个时候的天气有多好,温度有多少适宜。只要它们是静的就够了。像家门前那四棵梨树一样,在冬天脱落掉所有叶子。树枝上没有叶子了,就算有风也是无济于事的,风不再能让哪一棵梨树发出声音。又好比屋后的窑洞。它们用来储藏番薯、土豆等粮食。三十多年过去了,它一直保持阴暗和干燥,它在泥土不大的结构里完成一年又一年的使命。这些不吵杂的事物与整个村庄相互关系,也与人以及自然相互关系。
站在陡高的山崖尖,依然可以看到村庄相对集中的内容。昏黄的光线使村庄每一幢黄泥砌的房更显得深重,没有漂浮感的房屋是安全的、稳重的,也是值得信任的。当我再往细里看,炊烟就从屋顶高高的烟囱上升了起来,少许时间,它们就高过了后山公路。此时,如果暮色合拢,村庄只剩几点豆黄的微光了,小得像是瓶壁上一动不动的萤火虫。这不要紧,我的村庄依旧可以伸手触摸。回到家中,我摸到饭甑里的饭是热的,瓶子里的水是暖的,床上被褥里的棉絮裹紧我良好的睡眠。忽然觉得,村庄的给予是那么的具体。
面对年龄的增长,往事不免有了些模糊的斑痕。更加客观地讲,是少了联系与理解,以至于原本存在联系的事物都渐渐疏离了,彼此变得陌生起来。我在孤立的境遇里一站就是一个下午。我之外也有很多这样做的人吧?他们也在一亩三分地上种植番茄、南瓜或是扁豆,然后收获以作维系生命的食用。他们把燕子在谁家屋檐下筑巢看成是幸运的降临。这些单纯的提示让他们对生活充满热爱,也让上天的恩赐有了目所能及的参照。我常常被夜里的梦惊醒。后来,知道是梦也就不怕了,以至于就在梦的现场,我也反复告诉自己,这是梦,一会就过去了的。那样小的梦竟然能干扰到我整个生命意识系统。
清贫的村庄,又是什么正向它们逼近呢?它神情萧瑟,机械化的工具在它的额上刨出一条一条深浅不一的沟渠,干涸的沟渠多像是衰老的皱纹。
3
没有风的时候,村庄一片死寂。阳光普照似乎让这个地方更显苍凉。一片掉在失修许久的门檐上的阳光,并没有为之擦去一点灰尘,顺着破败的木门滑到了墙根。没有人,秋天也刚好来临,只是一把被时间腐蚀得没了原色褐黄点点的铜锁见证了这一瞬间。
村庄空荡荡的,也很久不见新坟,那些走近又走远的人们都走得差不多了,再后来死掉的就葬在城里,水泥浇筑的公墓里。地荒了,杂草做了这里的主人。即便是在这个十月,我也已然看到它们在土里蠢蠢欲动的身体和热情,看到了一种占山为王的繁茂气息。草儿们有的已经蔓延到了村口,一望无际的草,枯黄的草就要吞没整个村庄的时候,村庄的寿德桥浮了上来。在松软而柔韧的草面上,远远的桥像是浮在草浪里的一截腐木。风动,草动,桥也在动。突然间,整个村庄好像掉进了梦里,并在梦里追溯那段泛黄的久远历史。
我好像在某个造桥人家里遇见了这个梦,并沿着梦往纵深处找去。像是被置身于另一个地方,这里四周人生鼎沸,脚步声、叫卖声、挑担时粗重的呼吸声、锯木声、弹墨时墨线在新刨的木板上撞击发出的声音,等等,它们一一向我涌来。我迷失了方向,不知所措。四周环顾,我才发现一座桥就在我脚下,村民们在桥上交易萝卜、番薯、干豆角等物品,人来人往。横亘于溪流两岸的桥体被廊屋围了起来,廊屋外壁鳞叠铺钉着风雨板,空气能很好地渗进来。在桥廊栏杆处,又开了几何形小窗,强烈的阳光能从这些或圆形或扇形的窗户上足足地透进来之时,桥廊上的买卖也淡去了。谁知道他们又到了哪一个生活进程里去了呢?只是供奉在桥中央佛龛上的菩萨,看着他们周而复始的聚散。
寿德桥不惧怕风雨,廊屋严实,屋顶的瓦片严实,有桥的村庄佛光普照,风调雨顺、四季平安。那时还有守桥人,他在桥上日听夜听,甚至在日夜交隔里听,听风、听溪水拍打平滑的石头,听水流远方的消息。没有比听更能感受到美的存在了,他明亮的耳朵,是要把曾经失去的一切都索回来。
4
我还是被一个低垂下来的黄昏唤醒了。
太阳在半山腰上把桥的身影歪歪斜斜地拉长,拉长,然后就消失了。夜晚来临之前,村庄轻得几乎可以飘起来。溪边桂树上碎碎白花的香也飘了起来,悬在暮色中,久久不肯落下。
我在桥上驻了下来。头枕流水。当我以为我又能穿过时空漫游于桥的内部时,月光有力地穿过几何小窗照在我的身上,锋利得有点不讲情面,甚至刺破了我对往昔的一点点念想……仰天就能看到北极星,北斗星了。从来没有发现,天空离我那么近,我甚至担心一个呼气就能将这些细小星星的排布打乱。我又想,即便打乱,天狼星还是天狼星,牛郎星还是牛郎星,这又有什么大碍呢。此时,什么正激起我缕缕思古之幽,可又被什么挡住了。
守桥人不见了。他那些发白得只有自己才明白的心事,也不见了。我甚至以为,他是被出走的人、事和物藏了起来。人们怕他指认村庄消失的现场。他像是一个没有说出任何秘密的告密者,最终他还是和他独自的秘密、桥、村庄的繁荣,一同消失了,干干净净的消失。他如果在,一定能指认牛和犁的藏身之处,以及一把铁锹锈里质变的每一个细节。他也一定能指认屋檐下藏匿的雨水是怎样被太阳一点一点蒸发掉的,桥廊的梁木是怎么被白蚁一点一点吃食掉的,一棵枣树上的红枣子是怎么喂了鸟的。
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我醒来前的境地。天空透明,树叶飘飞到了一片废墟里。在这里,我局部的忧郁和焦虑,在一片破碎的瓦片上流露了出来。它们是在怎样的一个瞬间里不规则地碎裂的?显然我已无从举证,只是此时我目所能及的是它们四散的碎片。你看,这多像是失散多年的亲人,有的已经埋进了黑土地里。
暖阳的午后,我在桥的木板缝里找到了一片旧碎瓦,它被两块桥底面的木料夹杂着,始终无法动弹。它会是从废墟上走失的那个亲人吗?桥头那棵老榆树没有回答我。至今我始终认为,那个旷野一样孤独的守桥人没有死,他活在村庄那片巨大的宁静里。
5
我时常想起山谷里遥远的歌声,轻盈的,荒凉的歌声。
歌声从村庄最低处飘来,从一畦长长的种着马铃薯的菜地上飘来。有风的时候,歌声在颤抖,细长细长的声线暴露在蔚蓝的天空下,阳光把它晒得柔软,富有弹性,仿佛只要用手指轻轻一拨,它就会不停歇地上下震颤。歌声来自大地内部,来自久居的岁月,来自一个从生到死的女人的一生。我听人转述过她歌唱的事迹,她于百花之中独树一帜的种种荣誉。我甚至认为她就是村头大牛大家的月儿。没错,就是她。她是随着一阵风而来的,那年她12岁。那年,暴雨使整个村庄陷入惊慌,稻花被疾骤的风雨打落了许多,月儿拔完草在田埂边歇息,细细的、雪白雪白的稻花就落在她的脚边。在这个时节,月儿如果唱北风那个吹,显然是不合时宜的,仲秋还没有过呢。于是月儿她唱起了不要问我从哪里来,我的故乡在远方。这歌声俨然也是没有颜色的,以至于混迹在整个山谷的绿里,一眼就能被人辨识,并产生一种顾影自怜的气氛。
她嫁给牛大那年,又是冬天。北风呼呼,时间干冷得像是一面轻轻一叩就会支离破碎的透明玻璃。但是,这并没有影响冬天所拥有的自然属性,一夜间,村庄被雪严严实实地覆盖,一支血红的腊梅被折断,半截掉在雪地里,冷冷的、空荡荡地碎裂。
短暂而多么的彻底。她又被风带走了,风中,歌声像一缕空寂的光,挂在村头大柳树的枝桠上,迟迟不肯掉落。她死了。她的像被挂在了墙上的木框子里。一个生命的热烈在一场疾病之中,彻底的停了下来,永远的消失。
多年以后的今天,我时常会梦见:村庄坡地上的南瓜金黄金黄的,也没人去摘;风不来,水田里打稻机一转不转;树叶干枯了,但没有一片掉落下来;铁铲子笨贼一样久久躲在门后,一动不动;月光没有一点儿声响,寂静纷纷扬扬。一连几天,我都在怀念旷野上自由自在歌唱的月儿。那年,她12岁,她唱着唱着,桃花就开了;她唱着唱着,柳就发芽了;鸟儿从远方赶来听的时候,蓝蓝的天空中,厚厚的云朵棉花一样的温暖。
歌声扩散得有多远,被保持或传递有多久,我并不知道。我完全没有理由知道得更多,但是每一次在梦里经过,我都能清楚听见,并被灌满耳蜗深处——它们久久不肯弥散地缠绕,并在我离群索居的生活里审查、巡视,以至于令我怀疑它们就是时间锋利的追踪器。
6
田地荒芜,乡关何处?事实上,我和我的村庄一直都生活在暗处,尽管我们多数活动在白光下进行。反向的生活,让我们不觉间陷入危险。而这种危险是狭小的、慢性的,它们一点一点在我日常的一呼一吸、一举一动中介入。我大约是悔时已晚了。村头土地庙上的神像已然蓬头垢面,没有香火气,也没有鲜花、水果,更没有牛羊的供奉。村庄的静谧十分漫长,和那十余年父亲带领全家闽漂的日子一样,谁也不可预算归期。
那一天的黄昏,我什么也没带,十余年后的第一次来到破败荒芜的庙堂前下跪,并恭敬地拜了三拜。我不知道这样的祈祷,之于我,之于村庄是否有用。
[作者简介]叶琛,1986年生,浙江庆元人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丽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,浙江商业职业技术学院特聘教授。作品见于《诗刊》《星星》《青年文学》《当代》《散文》等期刊。出版诗集《窗外的雨都是我的听众》,散文集《在雨中叙事》。曾获浙江省作协新荷文丛项目扶持、浙江省文学期刊创作成果奖、浙江省新荷人才潜力作家奖、闻一多诗歌奖提名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