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在于体验,生活的真谛则是去感受幸福和痛苦的微弱失衡。
午
午后天气晴朗,远离浅滩和人潮的海水呈现玉的质感,如果没有阳光反射在浪花上的那些点,这片深色的海就像是凝固了。晴天之下它给了我一个蓝色的忧郁的笑脸,身后的镜子里,绿树在缓缓起伏。
花园里种满了棕榈和古椰树,在规划时园丁遵循了一定的规律,让它们从一列列间距相同的洞里长出来,但是一旦成长,它们靠近天空的部分就变得不再整齐,可以说背弃了一切规律,拥挤吞并着彼此的地盘。如果你站的够高,就会发现在高空欣赏花园和在地面时不一样,在地面上你无法欣赏到不同品类的博弈。
自然界的争斗就是这样,越靠近天空和海底,斗争就越激烈汹涌,而在地平线上一切都是平静的,实在让人觉得踏实,或者说感到走在眼前这条路上是心安理得并快活的。此事缺少一个对话者,关于竞争你无法独自分析,势必要走到一个更开阔的地方去分析问题。脚下的白浪是真实的海水,但就整片海洋来看,仿佛也是假象。
走出烈日后我点了根烟,在气温相对低的地方看海龟和鳐鱼游来荡去。我们都年岁渐长。人工管理的泳池格外碧透,没有任何杂质。水下几个泳衣装束的男人扛着黑色设备,在帮酒店录制潜水视频,他们在美人鱼身后起伏,像花团枝桠间浓重的暗影。他们在表示着什么,通过肢体语言和摆尾。香烟的温度在高热下算不了什么,夜晚越吸越清晰的烟雾,现在却在眼前如水花般朦胧荡开。
夜
她坐在吧台等人,纤细的身影等着一个未知的人,我走近了陪她,打量她,我并不认识她。她大概很讶异,在这种氛围中,在这类局面下女人总是会讶异,手足无措,除非最终使自己无措是她的目的。黑色的裙子把她的大腿紧紧裹住,一朵红得有些妖异的假花别在耳后发间,使得青丝仿佛树的荫蔽。最近很流行这种打扮,但女人总归是不同的,我也十分乐意去发现这种差别。
“我预感这些混乱的想法,这些破碎的写作将在我今后的某一本书里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,我有时感到嫌弃,不适,但我从不敢轻视它们。”
“所以现在要怎么做?”
“可能至少等上一段时间,等一会时间。熬过岁月是不可能的。”
她低下头,像是在思考,却不是思考时间的那种胆战心惊的神色,也许思考点别的什么,夜晚,或者她自己,和夜晚为伴的时间在她生命里占比几何。她思考的架势仿佛昏睡了过去,也许思想就是催眠,我有些惭愧。
吧台上没有风吹动她的树荫和花,我叫醒她,我们到室外去。
“这世界上有一种爱是这样的,它让人根本不在意你来自哪里,是家庭教师或是陪酒小姐,对于那人来说就好像桑叶和樱桃的区别,都是美的,有用处的,无关乎心灵的丑恶。至于疾病,健康的人总归是要慢慢走到死亡里的,路过教堂,佛塔,跳进火场或大海,我们总是会看见那类地方,早起捯饬完自己的一生后或优雅或慌张地走进那些地方。”
“我只是怕我再也不写了,因为恐惧写出的东西,因为开始害怕批评。”
她往下坠,扶着门框,像扶住了一棵亘古长青的树。他接住她,出人意料,毫不犹豫。藤蔓开始向他身上生长,童年的恐怖在蔓延,他想起低矮院墙上的紫牵牛以及更高处的爬山虎,它们一并在月色下闪着不善的光。她的眼睛,准确来说她眼睛里的光照就是那么回事,她神色不善,却又千般妩媚。
很遗憾,他开始看她,偌大的露天酒廊里他只看见了她。厄运往往就是这么开始的,从一个女人的一个眼神,一场难以言喻的灾难。
对他来说此刻的天气是恰好相反的,众人都迫不及待地躲进去,到那些提供庇护的屋檐下。可他僵持着,同门和女人,同颇具死态的藤蔓僵持不下。他说室内才是瓢泼大雨,酒保放下伞后卑顺地走开了。不会再有人管他,客人们看着这一幕,很快也就习惯了。他将她慢慢放下,头靠在门框低矮处,雨水蜿蜒淌落。越来越像院墙上的花,他想。事到如今他也不那么自由了。
午夜
我只能描述我看见过的事物,正如某日你听到似曾相识的乐曲。
那个女歌手还在那,她出去了,又回来了。她出去又回来,她一直在唱。黛色长裙落在地上,被一个男人紧绷律动着的皮鞋踩住,再往上是金黄的萨克斯,欧洲脸庞,夜的风华流逝。
她是建筑的一部分,轻轻掠过即可。她唱了一晚,她的声音整夜回荡在酒店大堂,穿过喷泉,球场,椰林,沙滩,降临在水上,帮助海洋复制出更多海洋。
偶尔她的声音被雕像阻挡,被科普牌阻挡,被石头做的萨克斯阻挡,她的声音变得惊慌失措,孤独无依。她依旧美丽,风华绝代,黑发飘洒向海的方向。
她盯向她的眼睛,深邃的绿色眼睛,不应该,于是变成黑眼睛。黑眼睛黑头发,黛色裙摆,金色海洋,虚无之乐。
同情,她对男人说,她同情在这度假村里过夜的每一个女人。除了那些独身的,幽灵般游荡的女人,除此之外的女人她都同情。那些快乐幸福的,金光闪闪的女人她都同情。格外同情的是女歌手,她称她是海妖,只会用音乐蛊惑人心。这音乐一点儿也不幸福,让人不再相信迷途知返。
雨
“这是一个有关收获的问题,当她倾力奉献于一个人,极尽谄媚讨他欢心时,她的确收获了钱财之外的事物;当她有大把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度过时,她把他喊来身边坐着,无论做什么,至少时间是过去了。对女人而言,最恐怖的莫过于时间过去和时间不过去。她们被老去和不成熟的心态折磨得心力交瘁。女人们总是脆弱又没法辨别好坏,倒不是因为男人总说他们各有各的优势,而是她们总是各有各的慈悲心肠。”
“这个性别就是那么的软弱又敢于冒险。我很讶异于你懂得她们的不幸。”
“男人也有不幸,前提是遇见了那个不幸的源头,你看她一眼就觉得时间停下了,就仿佛和她在一起就再也不会有老去的那天。满脑子都是她的眼色,甚至于有时会盯着她的裙摆下的脚尖发呆。”
“那是很美的一双脚对吗?”
“我想是的。”
“你爱着她所以才会去体谅她之外的人。”
“是这样,她让我觉得天气是一种有意义的变化,我会担心包括她在内所有朋友的健康。”
“外面现在就下着雨。”
“是啊,我想很快会下得更大。”
“你要回房间吗?”
“不急,再坐会。”
男人低头凝视着淡蓝的表盘,女人则左顾右盼了一会,在确认没什么新奇事物值得观看后,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起了咖啡。沉默就这样进行了一刻钟,风暴终于越过一切,从海水的这一边悄然登陆。粗黑的沙砾开始剧烈颤动,午后映在其上的最后一丝晴色被剥夺后,沙与海连成了灰暗的一片,收起了在曾经生活里展示过的泾渭分明的假象。有一些欢爱的确是旁人的灾难。海上飘扬着波涛,真实的海鸟尖叫着,几面小旗慌乱而紧张地跟着它们回巢。灰黑的云层从视线的几公里外压迫过来,事实上它们还在很远的地方,但也的的确确可以说是近在眼前。没有人继续于室外走动了,酒店礼宾撑开黑伞为最后赶来的客人提供遮蔽,他们一起快速消失在转门之后,与此同时万物的欢笑戛然而止。风暴里几个流浪汉相互推搡着在酒店门口站成一排,如同电线杆上拥挤的鸟。
夜
“我敢保证我们的房间是一样的。”
“那就足够了。”
“那么你对他的爱呢?”
“哦......这不是可以解释的,我想那并不是全部。”
“全部的爱?”
“全部的我。”
她仔细想了一下,抬头看了一眼我,随即又低头思索。
“我想我是很多很多的部分,偶尔会遗失一块,但有些人会把它送回来,就像你把我送回来一样。”
我突然觉得她是个很讨厌的人。
“明日我就将找不到你?”
“是的。”她态度很坚决,坚决到我以为是自己的幻听,其实她只是沉默,也许我也从没
向她问过这句。
晨
“你不后悔吗?”火光里他问出了这么一句。
“不是你也会是别人。”
“不是我也会是别人。”
“......”
“你会给我起个名字吗?”
“如果你真有这个想法。”
“我想是有的。”
无名的火即将诞生出一个有名有姓的人。
从哪里来的从来都不要紧。火焰这会慢慢干瘪下去了,一缕浅薄的青光从烧碎的木柴底慢慢升腾起来,夹杂着无边长夜的黑,和曼妙的白,也许这其中还有朝晖。
天亮起来之后分别也会到来,感官已经被眼前的火种所湮没。
沿着这条即将亮起的路笔直地走,把发生这件事甩在身后。
“走了。”
“走咯。”
“你好像很高兴。”
“是的,我发现太阳真是个牢固的角色,无论我们怎么折腾背叛昨天,它还是笑盈盈的。”
“自然界充满了魅力。”
“也许那是不在意吧。”
“不是这样的,我在意。”
“就像在意每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。”
“不是这样的。”
“就像在意缺了一角的积雨云。”
他抬起头,山上飘忽着攒动的灰云。
“也不像这样。”
“那么你无非是有时无话可讲,同时也害怕失去。”
“这是表象。”
“你并不缺少什么,我们谁都不缺什么。”
“是这样的道理。”
她一脚踢飞拦路的石头。
“所以其实我们都是贪心而已。”
午
在那个海湾走廊的拐角处,我遇见两个清丽女人,其中一个手里拿着相机。白色一晃而过,她们俩像幽灵般似是从未出现,但我确信她们来过。有人朝着我微笑,眼睛仿佛夏日的魂魄。
盐的气息摆脱我向着她们过去了,在那些被脚趾掀起的波浪间,海的结晶凝固又消散,倚着廊柱的男人们眯着眼,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上面。